十二月 : 一万新雪

将别不敢回首,雪重冷月明

一句话简介来自人间应又雪,电脑端打开这篇博客可以直达播放。我很喜欢这首歌,冉语优写的词老是好得吓我一跳。

十二月初温度上上下下,之前还是二十多度明媚灿烂的天气、将秋未秋的样子,转眼快晃荡到个位数去了。二零二三年冬天我这里七日初雪,十八日大雪。本来想着等洛阳下雪的时候坐一晚火车去一趟,现在体验了一下冬天真实的温度,又感觉不是很妙;最终洛阳下雪了,而我果然没去。

其实再冷我也想去的,想看看雪后的首阳山,还没有见过呢,而且冬天很适合喝那边的驴肉汤。但作业和考试太多太难,我在学校里疲于奔命,只好再议。

这学期有十三门课,其中有两门都是重修。吊诡好玩的是,我确信自己掌握了这两门所教授的大部分知识,但到最后一考试,都比首考的分更低。总之我对成绩不是很满意,不过对自己很满意,就怀抱着学到的东西让这一切流过去吧。可能我就是要花两次的功夫,才能在一件事情上做好。感觉生命的流速都变慢了……同学上大一时,我在高考;同学在实习时,我在上课;同学在准备考试和找工,我还在上课。我不太有年龄焦虑(但应该还是会有一点),更多的是因为第二次并没有学到新东西,只是在提高自己的“熟练”,才觉得有点沮丧。

有的人,方士给他算命,说你能活到八十岁,结果他四十岁就死了;我则要花多一倍的时间,才能做完应当做的事。这么一想,前者在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一些。生命的水流好快,但是你能够在明明是二倍速的生活里做好这么多事情,你当时还不知道死亡离你这么近。

到剧场

为了让一年到头最末尾好过点,提前买好了两部戏票,分别是永不消逝的电波世说新语·折子戏里的大哉死生。这两场我都好喜欢,电波给了我来自舞剧的大大震撼;大哉死生则让我半夜惊坐起写repo,虽然感觉自己的观感像造谣,但不管了。

永不消逝的电波

买到了最后一排的正中位置,第一次坐在真正的山顶!来得匆忙,还忘记带望远镜,完全看不清人脸;但意外地可以看到整幅画面,舞剧原来这么动人,好直观的美感。一开始雨中撑伞、人流涌动,李侠兰芬走在其中,不知道是有自己的方向还是被推着走,最后相遇,都是一愣,这段总领的表现真是妙不可言。之外还有开头的电报声沸沸、车夫与黑衣人的一段打斗、夫妻扶肩看回忆流转,太美丽了。上半场的剧情有没看懂的地方,本来有点担心,回到下半场后节奏接得格外好,剧情直接又流畅。李侠复盘裁缝店之前发生的事情那一段也让我看得惊喜,有些情节变成动作原来是这样呈现的!

全剧里还喜欢渔光曲,最喜欢小裁缝用力的挥手。

这一场的卡司是颂组,我觉得方文毕然的演绎很好,依依不舍那一段跳得好缠绵。看舞剧让我领会到文字以外的力量如此有力如此直接,人的动作、肢体传递出来的感情不经过口舌言语,一切都在尽意之中。言不尽意,不知手之舞之、足之蹈之,原来是这样。

世说新语·大哉死生

基本被我把内容剧透完了,不想被剧透的不要看(。)

大哉死生里有四折,《驴鸣》《索衣》《开匣》《访戴》,组合得很漂亮。大哉死生,死生亦大矣。但很奇妙,我看四折戏前后呼应,自己找出来另一条线:死人活人的情好复杂,真假周转,流畅自然。新衣是假,旧情是真;悲是不悲,恸是不恸?

首先最让我没想到的剧情排布是,《索衣》……我本来是来看《驴鸣》里面曹丕的,但这一折剧情比较好猜,《索衣》就不一样。看完场刊,我对它原本假设的剧情是:王戎为什么要索衣,是因为单衣确实和竹林七子相关,吝啬之下是视之虽近,邈若山河。看前还想着能把这两则联系起来一起讲真是不错。自信满满地开看,结果原来完全不是这样的啊!竹林之事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,当时的衣服不可能是现在想拿回来的这一件;王戎提起七子故事,是为了旁敲侧击。故人凋零,但目下要紧的是要刘伶留下肉酒,以及千回百转,提到当时说要送给女婿的单衣。

之后女儿的词就很精妙了,红叶说,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,老爷这明明是簇新的单衣呀。女儿道:新衣虽假,旧情却真。这一节点到这里,新衣是假,但是他要的就是这实在的东西;王戎岔过去讲七子识衣便知,意不在此,但是他又一下就想起来他们了。

竹林之游,王戎昔与嵇叔夜、阮嗣宗共酣饮于黄公酒垆;戎性吝啬,常取李核。讲起沉重日子里的真情,是把它当引子为索回一件旧衣。斯人成旧,单衣是新,孰轻孰重,情在哪一句真,在哪一句假,太玄妙了,我好喜欢……

中间一句“阮步兵还欠我酒钱十文”,这个时候情一定真。孔乙己才被念了几年呢,四十年电光火石之间你把这事想了又忘、忘了又想多少回。死人存在在活人的生命里呀(阮:真的要以这种方式吗)。

显然我没把自己想说的给讲明白,但我好喜欢《索衣》。


然后就是《驴鸣》,曹丕曹植打擂台,我们贾老师在旁边缓缓举起打分表。说这一节比较好猜,是因为情节上很熟练,丕公子祭礼么比不过,诔文么比不过,最后以情胜质,送出一声驴鸣,很有当时送曹老板只是沉默流涕的即视感……不过驴鸣真好听啊,原来是这样的声音,又响亮又绵长。

《驴鸣》好的地方是兄弟最后,曹丕说子建,你附耳过来;子建听后呆了一下,立刻愿逐西南风去了:兄长说的是,我所爱者,唯甘蔗与葡萄耳——这段之前他们在说什么呢,曹丕说,不知是子建葬我,还是我葬子建呵!他知道王仲宣唯好一声驴鸣,但是兄弟之间还不知道彼此最喜欢什么。仲宣灵位在前,他好像在说以后我死了,你也拿这两样当祭礼来看我。

彼时夺嫡没有结束,兄弟二人日后还有尴尬局面,但是这一刻情是真的。放在这个时间点也恰恰好看,就像曹丕黄初三年写终制,早早安排好首阳山上首阳陵;黄初六年他去见陈思王,其实从此时就定下了那一行。

我希望他死的时候不怕死。人生于世,四十年来没有未完成的事了,文章已经可以不朽,亲情之亲、真情之真也尘埃落定。他去世的时候,彼时已经有此时甘蔗、葡萄,所以没有遗憾。

最后我还要说,子建猜曹丕到底带什么祭礼来的时候,子建:是弹棋?是金玉?天呢植啊,这不是王仲宣好的东西,是你哥喜欢的东西啊!


再然后先说《开匣》。《开匣》的剧情也很有顺序,先是郗父大悲,追述长子郗嘉宾最为聪慧,又为人走茶凉感到哀伤;等到谢安送匣、夫人念信,结果里边都是要和桓大将军造反的东西,所以一怒二怒三怒,开始大骂不忠不孝无国无家的小孽畜。最喜欢谢安等完郗父看信在那里问,悲还不悲,恸是不恸?既然如此,谢安告退——前两折是假中见真,这里是父子真情,一夕开匣,然后就像金钗一样飞走了!死生之间,最难测的是真情到哪里不见。

之后夫人追出来,谢安方告知,匣子是郗嘉宾托付给他的。如果父母不过于悲伤,就把匣子烧掉;如果因此清减,就麻烦谢安送匣。到了这里,脑内是否浮现出了一些……妙计锦囊……

夫人问:为什么不和郗愔说这些呢,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?谢安答道,不告诉他是怕辜负郗超苦心,告诉您是怕辜负嘉宾孝心。唉,太完美了,其实主要是需要向观众解释这些事情吧,但把它这样归结真是滴水不漏。谢东山有大智慧!谢东山也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。


到《访戴》了!这一折同样是滴水不漏的那种,里边只有两个人,王徽之和苍头,讲雪夜访戴,乘兴而来,兴尽而返。这里面的情就不是前面的友之亲之,更像是说雪平等地落下、人平等地生死,但眼睛里看到的仍然是不同的东西。王子猷想起自己幼时集句,兰亭众人好不热闹,雪之皑皑照彻黑夜啊。苍头想来想去,实在憋不住要骂他,于是给公子讲笑话:有人说这雪下三年才好,旁边的叫花子骂,放你的屁!大雪压下来,受苦的是穷人。雪骤行急,苍头说:我也进船舱来避一避风寒吧。

之后王徽之欲叩戴门,却被枝头化雪一激,兴致一颓,想起先父家翁,还有孙兴公、支道林,就像雪化掉一样已为陈迹。要访、要说的东西,其实都会消失,都已经不在了。

说《访戴》滴水不漏,因为又讲公子之悲,又说穷人之苦,有一个苍头在那里帮人棒喝,点醒这一片风流并不平等地属于所有人——大雪下的穷人在受苦,行船的苍头在受苦,它想把两方的矛盾都讲一圈。然而仍然不够,还有不平等在戏所以为的圆融之外:王徽之迫使苍头雪夜牵驴行船,苍头心念“戴府中美人的小手”,一个压着一个,到最后女人无所可压,只好把她向画中人去演。

我觉得这四折放在一起真的很好的原因还有一点,就是《开匣》开头人走茶凉的正是王献之王徽之二位公子,紧接着《访戴》一开,同样人物,变成另一种气氛了。如此潇洒随性,哪里是真,哪里是假呢。《访戴》《开匣》两节一合,往功名假意去看,当然是郗府势微,不值得王家再结交;往访戴风流去看,郗超死后他就不想过去,兴致缺缺,则是像这样知道郗府门庭如同雪融,不复当年了。郗府没有郗嘉宾,就像千里莼羹里没有了豆豉(。)人的死与死,你的念和念,随心而动,任执而行啊。

如果说喜爱程度的话,我是依次《索衣》《开匣》《驴鸣》《访戴》。

王仲宣死了。贾诩死了,曹丕死了,曹植死了。郗超死了,谢安也死了。王家公子,最后也都死了。死人栩栩如生,是好事啊。


最后最后最后。施夏明,太好看了,扮曹植出来的时候长身玉立,有一道青色抹额,即使背过身去的时候我也在拿望远镜看,这几乎快成目前我最喜欢的曹植的形象了;等到访戴扮王徽之红斗篷一披,讲到支道林还如见其人,将双手合十,太可爱了,太可爱了。

限于时间安排我只买了大哉死生这一折,希望下次还有机会看三戏联排。

为什么来写博客

写到这种理由性质的部分有点尴尬,带着太多感情的话自己都是皱眉看下来的。有些东西不可力强而致,所以在对自己说出口的话、写下来的文字有点恐惧之后,我很久没有组织需要反复斟酌的语言了。写作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吗?很长一段时间里,不是的,我写点东西就像一种交换:我喜欢你写的,你如果也喜欢我写的,我们就可以多聊聊天。类似这样,我找到了一些愿意和我聊天的人。

后来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。本来活着就是小毛小病四处探头冒出来,对着它们这贴一点,那堵一点。我遇到的问题就是发现自己用的创可贴过期了,之前所相信的、人生问题的解决方法现在化为泡影,还是觉得不适和难过。整个二零二三断断续续发生这样的事情,当然不好受。但就像油会溶于另一种油,否定自己、改变自己的痛苦逐渐消失在维持现状时漫长的日常的细碎的痛苦里,想更换掉之前的信念和准则,现在也能感觉到轻松了。

在那种“看到的头三个单词是你接下来一年的主题”图片里,我看到的是Heal、Magic和City。破而后立,二零二三过得我好难过。不知道疗愈和魔法会不会出现在接下来的生活中,不过我开始试着找找新的东西让它被填补。之后就是尝试写博客。什么是我的呢?我只有这个了。它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无奈之举。

写作是为了消耗自己的激动,对我来说就是这样,就是这样了。


因为这些原因,我有一段时间也不再在意写的内容,因为知道终究会停下然后消失的。雪下了又化,事情就是这样。然后,然后……又想写了!期末考试之前太害怕了,又找了点我CP看,看得心软软的。喜欢的时刻一多,表达的欲望就慢慢又浮现出来,虽然写成什么样子是另一回事。

昨天想:我想再看一遍典论论文。即使一直逃避,这学期因为不得不完成的课程作业也翻了它两三次。上次看是什么时候……可能是在二一年,刚去完首阳山;更久,二零年,课本上有,但上课时间太紧,老师跳过去这篇没讲,自己摸鱼时顺了一遍。再之前,一九年考试时古诗默写的最后一题,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,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后面一句是什么?

——唉,说到底,我是因为想念你才来的。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,是为了死人和一个自己。我不仅有废话,我还有私心。这种私心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就像死人可以算成三十九岁,但本人算他四十。

写东西依然让我觉得很恐惧,但是现在需要写点什么来让自己不要感到空虚。就算它让我感觉不好,也只能慢慢调节。五六年前,我颤颤巍巍地开始在键盘上敲字是因为我CP;也是因为我CP,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写不出来。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?反正我说点废话无关金石,就是一片两片雪花。一万片雪花,加在一起也只有一克的重量,它们还会马上化掉。一切到最后都会消失,还是对自己好点算了。

所以没事的。哪怕我想啊想,想出来的这个抚慰自己的方法最后也会失去效力,能够拥有的比我想象得还要少。又哪怕我以为写东西像爬山,终有所得,极目一望,能够看到故城遗址在雾中慢慢浮现出来;但结果到最后浮现出来的是一个,尼斯湖水怪……哪怕这个水怪也是假的,它其实是一柄硅胶汤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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